语录网随笔 青春本来就是马不停蹄的,那些青春,如马儿奔过

青春本来就是马不停蹄的,那些青春,如马儿奔过

一九八一年初冬,我收到父亲一封信,他说村里又要搞单干了,大块的方田被一根根木头橛子分割成条条块块,木头橛子上写着各家户主的名字。

生产队的牛棚猪圈也都拆了,我家分到一匹马。

父亲说这马还不错,身价大,有力气,就是老了一些,脾气不太好。

父亲的信洋溢着兴奋与喜悦。

似乎还有一点隐约的不安。

这么多年了,自己家好像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大一个活物。

看着它心里还真有些不踏实:昨天,这马还是集体的,今天就成了自家的?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远在省城读书的我却没那么多顾虑,只盼着早点放假,早点看到我家的这匹马。

放假了,拥挤不堪的火车载着急于回家和忙着出门的人们在苍茫夜色里奔驰着,喘息着。

当黎明的曙色把冀中平原白马河畔那个小县城的轮廓裁减得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我下了车。

然后,用仅剩的五角钱雇了一辆二等,所谓二等,就是那时的出租车。

只是车是两轮的自行车,蹬车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他驮着我,在乡村土路上爬行了半个多小时,伴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我就看到了那片掉光了叶子的枣树林,看到了麦地里三三两两的羊群,还有从那个古老村落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

走过辘轳把状曲折的村街,远远就看见父亲在自家胡同口给一匹马刷毛饮水。

走近了,看清它的样子。

这马枣红色,虽不像说书人说的那么膘肥体壮,鬃毛油亮,蹄至背有多高,头至尾有多长,但这马的确是周身的枣红,不见半根杂毛。

兴许是腿有些瘦,那四个蹄子就显得特别大,我走近它的时候,他正在把头埋在一只水桶里饮水,长长的喉管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声,前面的一条腿略作弯曲状,大大的蹄子轻轻在地上刨动,两只乌亮的眼睛沉静而温柔,大概是听到了我和父亲的招呼声,它猛然抬起头,一副昂扬的神态,那眼神一改刚才的沉静与温柔,透出几分警觉和桀骜。

少顷,它见我没有敌意,就重新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水桶里了。

倏忽之间,我陡然看到某种神情从它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那神情全然不是沉静温柔也不是警觉桀骜,那转瞬即逝的神情虽被我捕捉,却难以破译。

有如惊鸿一瞥,又似一股虽不强大,却极富穿透力的电流,让我的心头一阵莫名的颤动。

“我见过这马”我突兀的话并没让父亲吃惊,他含笑对我说:“这不奇怪,它到咱村有十来年了,你总该见过它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认识它”,父亲又笑了:“瞧你这话说的,见过它跟认识它还有啥不一样嘛”。

我说不清了。

但我心里明白,我跟这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仅凭它那霎那间流露出的眼神,我就确信,我跟它之间绝对不像人与畜牲的关系那样简单、那样粗暴。

这马我的确是见过的。小学四年级,我还写过一篇跟它有关的作文。

那年刚开春,还是村支书的父亲从县国营农场牵回两匹马,一黑一红。

父亲说这是县里奖给我们村的。

我们村是全县学大寨的典型,是第一个让社员每年吃上四百二十斤粮食的大队。

据说这两匹马来自骑兵部队。

对这说法,我一直持怀疑态度。

两匹马的确比队里养的其他的马高大一些,然而,它们的屁股上却没有烙有数字的戳记,据我所知,凡是军马,屁股上必有戳记,如同古代犯罪之人,脸上必被刺字一样。

标记从来都是十分必要和非常重要的。

两匹马颜色不同,性子也迥然,黑马性情温顺,让干啥就干啥。

拉车耕地,无不任劳任怨。

而那匹红的,性子却暴烈异常,干起活来好像在跟谁赌气,耕地的时候,任你将犁铧插地多深,它都是阔步急行,腿脚不好或者上了一点年纪的社员都对它敬而远之。

起初,这红马还肯拉车,可那年麦收后,车把式让它驾辕拉车往公社交公粮,回来的路上,不知为啥,它突然就惊了,拉着空车一路狂奔,好在那时的乡下都是土路,车也没现在这么多,一路上倒没出啥大事,后来,这马被村里一个叫战生的小伙子给制住了。

这事儿轰动了全村。

战生成了村里的英雄。

他入了党,当上了村民兵连副连长。

并因此赢得村里一位姑娘的芳心,成就一段美姻缘。

我也以他的“英雄”事迹为素材写了一篇作文,这作文被老师寄到地区日报,居然发表了。

这就是我的处女作。

而今想来,在我和红马,红马和战生,战生和我之间,究竟是谁成全了谁?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

不过,从那时起,这匹枣红马就再也不肯拉车了。

让它干啥它都心甘情愿,不遗余力,就是不能见车,一见车,它就发疯。

光阴流转,世事沧桑,高考制度恢复的第二年,十八岁的我告别故乡,先是到塞外古城宣化上了大学。两年后,又随这所大学从宣化迁到省城。而这匹马,也从村集体的牲口棚到了我家的小院。

实事求是地说,马在农村的用处远不如牛和驴。

牛和驴既可以耕地播种,也可以拉车轧场。

马则不然,它的梦不在这里。

驰骋疆场,冲锋陷阵,在厮杀呐喊中释放生命激情,在刀光剑影中洒尽一腔热血,然后,跟它的主人共同成就一段“马革裹尸”的豪迈与悲壮。

这才是它的志向所在。

抛开这些宝马良驹不说,即便一匹普普通通的马,也该在赶脚拉车的路上走过一生。

用它来耕地播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一匹马拉着耕犁或者耧耙在地里走来转去,想想就挺滑稽的。

马一旦到这步田地,也就徒有其名了。

我一直想知道我家那匹红马那次惊车的原由。

想知道是怎样一个刹那间的惊觉让它失去了自控。

或者让它找回了从前的桀骜不驯和万丈豪情。

然而,无论我做怎样的想象,马也不会将答案告诉我。

它好像是在用死也不肯拉车来祭奠那个刹那间的惊觉。

它宁肯在地里拉着犁杖耧耙制造着滑稽。

莫非它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着自己的徒有虚名。

七八月份,地里的庄稼大都长起来了。这是一年中牲口们最悠闲、最美好的时候。地里的活用不上它们,荒坡野地,到处都是鲜嫩可口的青草,他们被主人牵着,随便找块空地,一根缰绳给它们划出一块领域,它们就在咀嚼与反刍中拥有了属于它们的满足和惬意。

大学后三年的暑假,我差不多是跟我家那匹红马一起度过的。

从早到晚,我们在故乡的田野里到处游逛,故乡田野每一道沟坡,每一片草地,都留下了我和它的寂寞,我和它的孤独,我和它的种种忧伤和相互慰藉。

红马的脖子上也有一根缰绳,但我从未用它限制过它的行动。

无论在沟坡地头,还是路边田埂,它眼里只有草,至于那近在嘴边的庄稼稞子,全然一副视而不见的神态。

如果这些禾苗有知,定然会感到枣红马对它们的不屑,甚至对它们的鄙夷。

那时的它和那时的我一样,都很孤独。它是因为年老甘于守着一份索然,我则是因为年少沉溺于无边的空虚与寂寞。我们都不合群,都喜欢独处。

每天清晨,我和它默默地走出家门,穿过一条僻静的胡同,绕过几棵老树,待它在一个水坑边喝几口水,然后,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游逛。或是一道有草有树的沟坡,或是一片不知何年何月废弃的窑地,抑或是那片埋藏着一个家族远去的辉煌的墓地,都曾留下过我和马在那里的悠闲与消磨,咀嚼与品咂,追思与怀想。

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那片很大的墓地。那片墓地真的很大,是明朝一个兵部侍郎以及他的后辈子孙的安息之地(其中就包括我的先人)。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坟丘,还有一些工艺精美、气势宏伟的石头雕像。这些东西,虽在文革中被砸得七零八落,但仍可约略看出当年的气派和威严。

或许是坟地的缘故,平常的日子,这里少有人光顾,少有人光顾的地方就很安静,草长得也茂盛且鲜美。这里的荒凉和寂寥很对我和马的心思。当我们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就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朝那片坟地走去。

这里有几棵古老但不粗壮的松树和柏树,还有几棵虽粗壮却不古老的杜梨树。

我和马来到这里,它寻它爱吃的草,我在杜梨树大片的阴凉下或躺或坐,无聊中有着几分怡然。

这树荫下摆着一块长方形条石,是当年祭祀时用来摆放贡品的。

而今成了一张天然的石床。

上有杜梨树遮出一片荫凉,下有平滑凉爽的石床,心内心外的燥与热自然清淡了许多。

我或手捧一本从学校带回的书,心不在焉地翻看一、二,看得烦了,厌了,就随手扔在一边,然后,就望望那几棵松柏,再找寻几眼那吃草的马,望着它一贯的沉静与默然,孤寂与淡定,我的心魂便又迷失于漫无边际的游荡与寻觅之中了。

少不更事的大学时光是一言难尽的。

有憧憬,有希望,有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甚至指点江山的骄狂与自负。

当然,更有无边的空旷与寂寥。

那无边的空旷与寂寥跟我的大学生活纠结在一起。

从前的单纯在这里跟无知画上了等号,曾经的信念在不知不觉中被颠覆,不期而遇的爱情伴着《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声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年少的生命是一片少有人呵护的土地,这里水分太足,激情太盛,杂草丛生,凌乱不堪,招摇着一塌糊涂的葱绿;年少的生命自负而孤独,如离开草原的马——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跟马联想在一起。

尤其是我那匹有着神秘过往的老马。

无从知晓的过往给无边的想象流出了空白,无边的想象给无聊的时间凭添了些许诗意。于是,“无故寻惆觅恨”抑或是“未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情怀也有了些许审美的情趣。

这马究竟来自何方?它是如何流落到这里的?它的出生地是草原吗?在它没被套上缰绳之前,它可曾有过无拘无束的奔跑?那片草原是否把它的梦染绿?它可曾在一湾碧水里看到过无忧无虑的白云?那长长的鬃毛可曾将它的整个脖颈遮盖?它的双眸也可曾澄澈如琥珀,纯净如宝石?我知道,这样的想象很矫情。

分明如独守空楼的怀春女子,望的是月,叹的是自身的愁和怨。

然而,那时的我能将心中的怅惘移情于这匹老马,也算是生命中一段别样的留痕了。

套上缰绳之前的马定会因了那草原而自由,因了那自由而快活。

那么,当它被马竿套牢,被拴上缰绳,被剪掉鬃毛之后呢?我想,一时的愤怒、抗拒、哀伤、乃至那以死相搏的决心恐怕都是有过的。

然而,它总是逃不出马的宿命的。

它总归要告别它的草原,离开那湾碧水,走上那条注定要走的路。

从此,随心所欲的驰骋变成目标明确的奔跑;无所用心的生活被踌躇满志的豪情所取代。

它终于有了一段叱咤风云、名副其实的好时光。

如此说来,那马竿、缰绳也未必全然可憎可恶。

某种意义上说,马竿和缰绳也是一种赏识与认可。

如同一个人被另一个人以组织的名誉或爱情的诱惑所选中,那被选中之人往往不仅不会抗拒,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份信任,一份荣耀。

纵然鲜活的心被箭穿透,那感觉也是幸福的。

于是,我们就常常渴望着、期待着,雄心壮志抑或万丈豪情,抑或是浪漫的爱情。

生活的出路,无不在这渴望与期待中寻出些许慰藉和希望。

冀中平原的夏天像一个缺少教养的长舌妇。

没完没了的溽热让人感到时光的漫长与焦躁。

那些日子里,我仿佛总在躲避着什么,然而又说不清要躲避什么。

那是一段苦闷迷茫又心不在焉的日子。

好在还有那匹马。

尽管它没有猫那样的温顺,也不像狗那样善于讨人欢心。

尽管它的沉默有些令人畏惧,尽管它一如既往地拒绝拉车,但我依然视它为可以走进心灵的知己。

在那些日子里,它用自己孤独苍凉的眼神,至死不渝的固执告诉我坚定、坚持、坚信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所在;用不着什么别的来证明什么。

它用那些我无从知晓的过往点化着我那些有缘无由的浮躁与苦闷,孤寂与迷茫。

一纸文凭,终结了我的学生时代。

忽然觉得自己行将成为一匹离开草原的马。

飒飒秋风里,跟我那匹红色的老马做最后的道别,它还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偶尔看上我一眼。

准确的说是瞄上一两眼。

然而,我还是从它的目光里捕捉到了那曾让我的心为之颤动的神情。

蓦然间,我读懂了它。

原来,那是一份孤独,一份苍凉!然而,那孤独不是被禁锢后的无奈,而是一份安之若素的从容。

那苍凉也不是岁月老去后的伤感,而是生命饱经风雨后的归真。

多年后,一个小我七八岁的同村女子对我说:“那时常常见你穿着一身洋气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身边跟着一匹红马,你和马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特别是傍晚时分,你们走在回村的乡间土路上,晚霞余晖里真是一道风景呢……”!女子的话让我心悦且温暖。

原来,我和我那匹红色的老马居然成了故乡的一道风景,这风景曾经被多少青春的目光打量,曾带给他们怎样的遐想?哦!我和我的老马!那是留存于心眸中视角独特、色调温暖的青春一瞥!

李东辉,198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

此后开始文学写作,发表散文、随笔、小说三百余篇,百余万字。

散文随笔集《黑暗中的触摸》获廊坊市第八届“文艺繁荣奖”,首届全国残疾人优秀作品二等奖,散文集《在看不见的世界中》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第九届廊坊市文艺繁荣奖特等奖,散文《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获河北省第一届散文大赛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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