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萍
黄昏渐渐隐退，夜幕宛如潮水一般漫过来，一天如此之短，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故乡古镇下埠华灯初上，百鸟归林，鸡鸭入窝，老牛慢悠悠的进圈，家家户户开始忙晚饭了，沿河两岸升起一缕缕炊烟，袅娜的烟雾，薄薄的，淡淡的，轻飘飘的，给人一种宁静安详而又温馨的感觉。炊烟与房子一动一静，巧妙而和谐地组成了一幅农耕文明的风俗画，反映出了村里人繁忙与安闲的生活节奏。
古镇变了，变得让我回一次惊叹一次。
堂弟听说我回来了，晚上请我去他家聚聚。他家早先藏在山冲的密林深处，因拆迁举家搬到镇上河边的安置区，如今临水靠山的安置区里，酷似雨后之春笋，不时冒着一幢幢三层漂亮小楼，中间有条巷子大大方方穿过，也似一条情感的纽带，将家家连在一起。堂弟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进口不远处，是第一批搬迁进来的。
家乡民风纯朴，热情好客，喜欢在家中招待宾客。清晨天刚露鱼肚白，主人出门了，沐浴着晨曦，浸润着露水，过石虎古桥，跨田埂小道，从集市上割肉买鱼，捡几块豆腐，称两斤豆芽，有时还会捎回点香菇木耳等干货。回家钻进菜园，掐几根青葱，摘几只辣椒豆角，拔几棵蔬菜，从鸡窝里逮只鸡，一桌丰盛的菜就差不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个个辣椒，一块块豆腐，一根根豆芽，一棵棵葱蒜，将这里的人一代又一代养育大，形成固定的饮食习惯，让游子在异乡整天念念不忘，朝思暮想。一个人的乡愁，一种是精神层面的愁，一种是饮食方面的愁，解愁只有回到故乡，尽情品尝这些一生难忘的菜肴。
踩着满巷温暖的灯火进了安置区，家家户户大门敞开，正厅的墙上贴着大红的福字。谁家炒菜的香味袅袅绕绕，在巷子四处游荡，塞满角角落落，让我味蕾翻滚，真想进去看看，举筷尝尝。巷子两边住的多是李家人，有的还是曾经的邻居，谈起父辈，家家都熟悉，不是一起赶过集，送过公粮，就是坐在一桌喝过喜酒。
堂弟的家门口好是热闹，客人围坐在红豆杉树下，方凳上摆着红色的枣子，喷香的兰花根，自家的柚子，还有一袋喝喜酒带回的麻片、红薯片，还有南瓜子。坐下喝茶，客人多是本家的兄弟，有的一说就能想起，有的还真记不得了，毕竟离家近四十年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由想起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唐玄宗天宝三载（744年），贺知章辞去朝廷官职，告老返回故乡越州永兴（今浙江杭州萧山），时已八十六岁。此时距他离开家乡已有五十多个年头了。人生易老，世事沧桑，他心头有无限感慨，于是写下了这诗。此诗正合我心境，十八少年戴红花，参军报国别爹娘，如今芳华已不再，一晃就老了，远离了鼓角争鸣，只想回家解解乡愁，看看亲朋旧友。
堂弟家客厅的八仙桌上摆满了菜，大碗小碟，好是丰盛，红白镶间的腊肉，黄白分明的煎豆腐，小炒羊肉，小炒牛杂，当然少不了下酒神菜——腊驴肉、腊肠子、腊猪肝，还有时令蔬菜。客人到齐，主人致词，没有两三点，简单两句，主题鲜明，话语朴实，如同村里乡亲的性格。喝完一碗漂着黄油的土鸡汤，酒开喝了。酒是自家酿的米酒，香味浓郁，酒味甘醇，风味独特，下口带着一丝丝甜味儿，霎时感觉唇齿生香。
门口巷子里灯火通明，家中八仙桌上菜香酒香。自家兄弟聚聚，不必过多客套，年纪大的称哥，小的称弟，无拘无束，推杯换盏，好是惬意。说说村里新鲜事，叙叙儿女的近况，家长里短，全是小事家事，甚是亲切。黄狗昂头蹲在桌旁静等意外掉下的骨头，乖巧的麻猫喵喵叫着讨鱼肉，这种酒席的氛围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让我思绪翻滚，曾经山村吃杀猪饭或春饭就是这个场景。那时世代居住的山村还在，父母也健在，村里住的多是本家兄弟。每年正月或是谁家杀年猪，趁此机会请长辈到家中聚聚，长辈不在家的，还可派个代表，摆开八仙桌，点燃老虎灶，炒上一桌菜，斟满大碗米酒，家中的狗猫在桌下随意穿行，谈论的话题家长里短……
寄居都市的人一年四季都难得请人到家中吃次饭，同住小区的人也互不相识，连对门姓甚名谁都不知，回家将门“砰”的关上，门外全是冷漠，见面甚至招呼都不打。乡村却截然不同，不仅左邻右舍熟悉，一个村的几乎都认识，要是手艺人，整个镇子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人与人之间没有竖着一道戒备的栅栏，见面会相互问候，尤其是敞开大门喝酒，从不藏着掖着，喝着喝着，有自家兄弟或邻居路过，招呼一句，不会讲客气，进门端起杯子敬酒敬烟，要是没急事，还会坐下来一起陪着喝。晚宴越喝人越多，认识的人也多了。一条直巷无秘可保，当过兵的战友听说我回来了，特意来堂弟家给我这个老兵敬礼敬酒，让我有种陡然回到军营之感觉。
菜少了又添，冷了再热，八仙桌上和客厅里一直热气腾腾，笑语不断。
下了八仙桌，感觉有些微醺，迈出大门，晚风轻拂，月亮悬挂在屋顶，仿佛触手可及。河边山下或屋后，秋虫开始登台表演，巷子里的灯火有了倦意，远处山峦田野影影绰绰，河水潺潺流淌声特别有节奏和韵味，似是在为谁表白，为谁在歌唱。
人在巷中走，月在头上移。深秋，行走在故乡浪漫的夜色里，宛如童年在叔伯家吃春饭或杀猪饭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