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网随笔 散文母亲的手,「散文」母亲的手┃ 作者范智荣

散文母亲的手,「散文」母亲的手┃ 作者范智荣

四年前的一个春天,母亲那双一向灵活而温热的手在忙碌了一辈子后变得僵硬而冰冷了。哀伤之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母亲的手却在我闪回的思绪中活泛起来……

母亲娘家在古城西郊外的湖西山村,花季少女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玉手更是漂亮。

公社化运动如火如荼时,她参加了大队的集体生产。

负责派工的老队长和蔼可亲,见她人娇手嫩便给予照顾,从不将开山垦荒、挑柴担肥的粗重活派给她,只让她干些放牧割草、摘梅采茶的轻便活。

在湖西劳动的日子里,蓝天白云、山坡草地和清澈的泉水、青翠的梅林、碧绿的茶园,都见证和陪衬着她一双娇嫩可爱的手。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这双手进入了正在寻求儿媳的我祖母的视线。

在湖东村,祖母算得上一名要强能干的农家主妇。

自从祖父在前几年去世,她就和父亲相依为命。

祖母以手巧出名,不仅精于女红,有一手针线绝活,还是制茶和养蚕的能手。

公社指定祖母为义务农技员,常派她去产茶产茧的兄弟大队作现场农技辅导。

这年清明时节,祖母来到湖西教一批妇女社员手工制茶的“摊青”方法,她示范着带大家将刚采摘来的新茶青叶摊开放在篾晒垫上。

忽然,在摊青的那许多双手中,祖母瞥见了一双格外美白诱人的手,顿时觉得它就像早春绽开的白梅花瓣一样白嫩。

后来经过一番考察,祖母便将长有这双玉手的玉人儿列为自家儿媳的不二人选,并最终让她与我父亲牵了手——成了我母亲。

我老家在湖东通往古城的官河边枕水而居,是个三间平屋加一片菜园的院落。

椐邻居阿根伯回忆,我母亲嫁过来是在仲春的一个好日子,迎亲的队伍赶的是水路。

当一路吹打过来的喜船迎着震耳的鞭炮声停靠在河埠前时,埠岸上翘首盼望的男女老少便一齐将目光投向了舱口。

首先出来的是皮肤黝黑,健壮如牛,人称“乌皮阿牛”的父亲,他带着新郎倌特有的激动幸福憨憨地笑着,向众人抱抱拳,随即用一根红绸带牵出了母亲——作为新娘子,她戴个红盖头,穿套红袄裤,蹬双红绣鞋,上下一身红,身体中外露的只有抓着红绸带的腕似白莲藕、指若削葱根的一双手。

当时,站在人群中伸长脖子瞧热闹的阿根伯还打着光棍,他紧盯着新娘这双白白嫩嫩的手,不禁又瞟向新郎那双黑不溜秋的手。

他知道我父亲从小练就草编手艺,常起早落夜用稻草搓绳与编织,导致两手的掌指十分粗糙。

望着新郎与新娘黑白分明、反差强烈的两双手,再想象母亲这双又白又细嫩的手将被父亲那双又黑又粗糙的手所掌握,阿根伯的心情有点杂乱,投向我父亲的目光中便包含着羡慕嫉妒恨。

后来我得知:当天的看客中还有一人的心情也异常复杂,那就是大队党支书的儿媳,她长得美艳,又巧舌如簧,得雅号“巧美人”。

但凡有哪户社员家庭娶新媳妇进门,巧美人都要打扮一新到场,就在自身艳压新娘子时享受那种莫名的兴奋和快感。

然而那一回,见母亲手如柔荑,纤纤秀丽,身材颀长匀称,巧美人推测她被红盖头遮掩的脸蛋也必然漂亮,不禁有点自惭形秽。

眼看着母亲被父亲小心牵下船来,缓步拾级跨上石阶,巧美人竟心虚地悄然溜去。

当晚,她失眠了。

【二】

“阿牛家门前有条河,娶来的老婆像婆婆……”这是巧美人连说带唱的歌谣,夸的是母亲像祖母一样也有一双灵巧和勤快的手。

在母亲来到湖东之前,人俏手也巧的巧美人号称是仅次于祖母的“巧手老二”,也是全大队的釆茶釆桑能手,因此被她“内举不避亲”的支书公爹委任为女子釆摘队长。

自从那天在河埠初见了母亲的手,巧美人自卑和郁闷了好些天,直至看清了母亲的面容,感觉还不如自己貌美,才又重拾信心。

不过,对于母亲一双玉笋般的手,巧美人还是耿耿于怀。

她想给初来乍到的母亲一个下马威,所以没等母亲度完新婚蜜月,就连劝带逼叫母亲去参加年轻妇女的采茶比赛。

大队茶园位于湖畔山青水秀、鸟语花香之处,春姑娘早已让一行行茶树喷绿吐嫩,就像一架架通向天际的绿色云梯,浓密地伸展着,十分养眼。

但对于那些围观的男社员来说,更吸引眼球的还是参赛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们那一双双正在采摘新鲜翠绿的玉手。

母亲这双白皙丰润而又秀窄修长的手被上届比赛冠亚军得主的两双巧手夹在中间。

那亚军是个长辫子姑娘,而冠军正是巧美人。

按照自恃手巧的巧美人的想法,母亲的手无非是中看不中用的,让母亲与她们这批釆摘队的精英选手同场竞技,母亲势必落得丢丑难堪的下场。

可谁知,母亲竟是个双手釆的高手,她左右开弓,手势是那样娴熟,动作是那样麻利。

随着母亲目光所及,便有她一双纤纤玉手在茶树上舞动,真是眼在枝上飞,指在叶间飘。

巧美人定睛细看,母亲两手所落之处,各伸拇指和食指撮着新梢嫩叶,再用指甲轻巧断茶,将一叶叶嫩芽采入竹篓。

瞧母亲这双协调自然的手,与其说是采茶女的手,毋宁说是正在弹奏一首激昂流畅乐曲的钢琴家的手。

比赛结果,母亲采茶不光数量最多,而且质量最好:所釆的全是一芽一叶,芽叶保持完整、新鲜、匀净,绝无鳞片、鱼叶、成叶和红紫叶、虫伤叶等杂质。

母亲一出手便技压群芳,使得巧美人再也不敢小觑她这双手。不过,以后令巧美人由衷佩服的是,母亲的手在勤俭持家中也技胜一筹。

那年月,农村生活十分艰苦,父母和祖母光在生产队大呼隆干活挣得的工分报酬难以养家糊口,所以他们三双手在家也利用早、中、晚三个时段分别苦干加巧干。

祖母之手总是举剪操锥或飞针走线干着缝衣做鞋的女红活,父亲之手老是在拿稻草搓绳与编扎,他们的手工艺品换来一些辛苦钱,正好贴补家用。

母亲的手便将家务事全包干了。

除了养猪养鸡能挣钱,其他像上街赶市、烧菜做饭之类要消耗财力,而洗碗洗衣、清洁卫生等也得化精力。

这就迫使母亲既要精打细算,使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又要让自己的手变得愈发勤快与灵巧,才能干得完那么多家务事。

当然喽,养育孩时的我和弟妹是母亲的头等大事。

由于我们兄妹仨的穿着方面自有祖母负责缝新补烂,所以我们对吃饱吃好的向往便成了母亲努力的目标。

每天早晨,有线广播一响起,母亲便轻手轻脚下床,去生火做早餐了,不久那晨炊的香味儿就会扑鼻而来。

每个傍晚,母亲从田间地头回家,两手快捷地系上一块缀满补钉的围身布,就开始了灶间的忙碌。

她随手抓一小把稻草生起灶火,随即叉些干柴进灶膛,随着火舌噼啪作响,她的双手和脸蛋会被火光映得分外红润好看。

每到中午,母亲收工回来时,全家老小饿着肚子等她做饭菜,那是最考验她厨艺的。

母亲常常在灶台前炒几下锅里的菜,又绕到灶后去添把柴火;往往在烧一只菜的间隙,拿刀切着另一菜肴,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尽管忙得不可开交,但她的手依然轻松自如,从不会紧张慌乱。

最让我难忘的是,节俭的母亲常有别出心裁之举:为节省大米,她会巧手做出“少米之炊”,就是用少量米与大量青菜、萝卜或咸菜、土豆一起煮,那出自大灶大锅的什锦饭带有一股子独特的烟火香,倒是比纯米饭更美味可口。

为管控开销,她会定期“做帐”,记录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度。

可惜她没文化,只好拿个铅笔头往一本分别画有柴捆、米桶、油壶、盐罐等图形的纸薄上做标记:这时,她那只捏笔头的手显得少有的笨拙和可笑哦!

【三】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的手最温存、最有情也最难忘。

母亲平时少言寡语,再加实在太忙,与儿女们沟通时多用肢体语言,尤其喜欢借用手部动作来形象地表情达意。

记得我刚上小学的第一天,母亲送我到学校,临别便耳提面命——那是真的用拇指和食指提着我耳朵叮嘱:“你要好好读书,读不好只能去当放牛娃哦!”每每我去考试前,母亲总是在家门口给我加油:她一手捏着我腮帮子,一手拍拍我屁股,外加一个鼓励的眼神。

当我被评为三好学生,得了奖状回家,母亲便欣慰地微笑着,弯起食指轻轻刮我一下鼻子,算是给我奖励。

如此年复一年,我发觉母亲触碰到我肌肤的手指逐年由柔软光滑变得坚硬粗糙了。

我十岁那年夏天,敬爱的祖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母亲悲伤过后,一心想着再创祖母健在时的那份收入,便撸起袖子加油干,丝毫不爱惜自己的手呢。

她利用自家菜园搞起了大棚种植,又临河养殖了绍兴麻鸭,从此每天起早贪黑的更加劳碌,虽赚了一些辛苦钱,却弄得自己面黄肌瘦,一双手更不成样子:掌中满是厚厚的老茧,指间往往陈伤未愈新疤又起。

寒冬腊月,母亲的双手长满冻疮,红肿得可怕;好几处还开裂渗血,肉脂外翻,很是吓人!然而,就是那样的冬日早晨,母亲还用那样一双手去腌缸里取咸菜,常疼得呲牙咧嘴。

她每捞出一小把,便拿一根稻草捆扎好,放入一只木桶;基本将桶装满后,再舀上一些菜卤汁。

它被置于翘头竹匾担的一头。

接着,母亲一手拎来一篮鸭蛋,另一手拎过一串由父亲编好的草鞋,将它们挂在匾担的另一头。

随即母亲就担着这些上古城街市去卖。

说实话,母亲腌制的咸菜色香味俱佳,所卖的鸭蛋也价廉物美,以前一直很好出售。可是一进入寒冬,她的生意也变得冷清,每回担出去的东西除了草鞋能卖完,其他总有近半再担回家。对此,母亲很不解,总是在家叨咕着。出于心疼母亲,同时也想搞清顾客稀少的原因,我在一个星期日早晨甘愿冒着寒冷陪她去赶集市。

不料,我的好心好意却惹得母亲很不悦,她高举起弯曲着的食指和中指,作势要给我一个栗凿哩!我知道,这是母亲在为我着想:那时国家已恢复高考制度,而我正在念高一,母亲生怕我荒废了学业,耽误了前程。

可我心意已决,便挑起货担出门而去。

我抄近路穿行于田间小道上,远远望得见我就读的古城中学的校园轮廓。

母亲快步赶上来,一手扶着我的挑担,一手摸上了我的耳垂,连提带揉地教诲:“你想将来穿皮鞋走马路,就得努力考上大学!除非你情愿穿草鞋走田塍……”

来到古城大街边,我蹲在母亲摆的地摊前高声叫卖,终于从那些明明已凑拢来却又转身离开的顾客异样的目光和神情中找到了答案:原来正是母亲一双因冻伤而惨不忍睹的手吓着了人家!

我没将自己的这一发现告诉母亲,索性拎起一篮鸭蛋进入了赶集的人流,专向那些拎杭州篮买菜者按每只八分钱价格进行兜售,没过多久就把鸭蛋卖光了。

接过我如数上交的钱币时,母亲惊喜不已。

这时,不远的集体商店刚有一批新鲜带鱼到货,一名男店员正以唱腔叫卖着。

母亲叫我守摊卖咸菜,她兴冲冲去排队买带鱼了。

母亲回来时,见我面前的咸菜桶里只剩没几把了,却有两名顾客还在争着买,她惊得目瞪口呆。

收摊后,母亲兴奋得弯食指刮了一下我鼻子。回家路上,母亲一下变得话多了,连声直夸我聪明有本事,还再三问我快速卖出鸭蛋和咸菜的诀窍。

我怎能说出真相呢?子不嫌母丑嘛!况且母亲的手也只是一时之丑,待等冬去春来,她的手又会变得可爱了。

……

然而,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伸手想再刮我一下鼻子,可她的手却无力地滑落下去。母亲永远地离去了!前来告别者络绎不绝,提起她的生前,大家纷纷赞美她那双漂亮、灵巧、勤快而令人难忘的手……

(本文作者 悠悠丰惠 范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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