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网随笔 纪念我的数学启蒙老师

纪念我的数学启蒙老师

今天上午,在老家乡友微信群里,意外得知张乃林老师于昨日因病不幸去世的噩耗,我的心情颇沉重,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已渐行渐远却无法割舍的孩提时代。

张老师是我的小学数学老师。在二年级下学期、四年级和五年级时,我有幸得到他的教诲。他略显夸张而又风趣的教学风格,让我从小就对数学保持着一种别样的兴趣,而且这样难得的感觉,贯穿了我整个求学阶段,甚至现在一聊起数学还是兴趣盎然。

我的小学坐落在赣东北一个僻远小山村的山坳里,距现已闻名遐迩的世界自然遗产——三清山,仅仅隔了一座稍大点的山,10千米而已,但离县城却有整整50千米的崎岖山路,当时多数乡亲甚至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

我上学时,十年浩劫正好结束,拨乱反正的春风,悠然吹来。改革开放刚开始,乡村风情风貌变化不大,乡村生活仍旧平静。村里绝多数人以耕种为生,少数人做些手工活,比如木匠、篾匠、裁缝、泥瓦、建筑等,他们大多数没有进过学堂。拥有初中文凭的村民,绝对算是高知。一些需要书写和计算的重要活,比如村会计、出纳,当然就得这些有文凭的人来担当。

不过,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上学是没有出路的,因为大学都被革了命,也不招生,人们自然没有什么机会上大学(昙花一现的工农兵大学生,多数是给下乡知青的“福利”)。即便恢复高考后,人们有机会上大学了,可乡村教育基础薄弱,能够考上的凤毛麟角,概率低,投入产出根本不成比例。全镇(1950年代始称公社,1980年代初称乡,1990年代初改为镇)常年2万多人口,1980年代初期,每年能考上学校(大中专合计)的人屈指可数,顶多三五人而已。

然而幸运的是,重视耕读传世的乡风一直醇厚,虽然那时升学希望渺小,可村民们对于子女的读书仍然格外重视,勒紧腰带也要让子女上学,直到子女实在不想读为止。我小时在家,一些目不识丁的年长老伯来串门,常会和蔼地鼓励我,好好念书,不识字吃亏。

我村小学规模不大,五个班(当时小学五年制,每个班30-50人不等,全校近200名学生)基本满足我村近1800多人的村民子女上学。常任教师有七八位,每位老师一专多能,一会儿教教语文,一会儿又得教数学,音乐、美术、体育、常识等等课程,基本都是这七八位老师友情客串。除校长有公职身份外,其余都是民办代课老师,教书之余,他们就得各回各家,去田地里伺候庄稼,或去菜地里种菜。这些老师多数是初中毕业后来任教的,大概有一两位读过高中。我在四年级时,一位拥有中专学历的老师来校教我们语文,这可让我们高兴坏了。不过,一年后,这位老师也因业务突出而被抽调进了县公安局当干警了。当时,学校太僻远,有公家身份的没人愿意来。来了也会想法调离。

尽管老师们的学历不高,但他们教书育人的精神,与我后来在不同求学时期遇到的老师是一样的。他们都竭尽心力将他们所学所知,没有保留地教给学生。从每学期都要写满一本厚厚的备课本中,就可以看到当年老师们的良苦用心和拼搏劲头。他们对学生的要求也是严格有加,不认真学习的同学,不仅挨批甚至会挨揍。不努力的同学,常常会享受放学留校一对一补课的“小灶”待遇。当时交通不便,通讯更差,经济条件更有限,老师们几乎没有走出村外深造的机会。他们常常聚在一起,研讨教学,交流心得,冀以提升教学水平。我记得当时全镇18个村有18所小学,每年级期末考试大都是全镇统考,然后根据各小学学生考分高低,进行教学效果排名。老师们大多好强,他们努力教学,不仅希望学生学得好些,也期待期末全镇教学评比能获优胜。

张老师高中毕业(当时中学二二制,即初中高中各二年)后,先在村里任团支书,大概没多久就到村小当老师。我上学时,他已是村里最好的数学老师,在全镇也是有名的小学数学名师。为了让每年有更多学生考进镇初中(当时全镇有三四个初中学校,镇初中水平最高,也是所有村小学生毕业升学的首选,但每年只招生两年班,不到120人,录取比例应该在5:1或6:1,我们小升初有一定的竞争压力),学校就安排教学经验丰富,教学质量高的老师,教高年级学生主课——语文和数学。因此,张老师一般教高年级数学(四五年级),以助力学生小升初考出好成绩,确保村里多一些学生考上镇中学。我之所以二年级就跟他学习,纯属机缘巧合,因原先教数学的老师嫁到外村去,张老师“救火”来了,三年级时又换成另外一位老师。我上四年级和五年级时,才开心地再与我们的名师相会在课堂上。

张老师当年的教学细节,我大多已不记得了。但他的教学方法别具一格,令我印象深刻。比如在我四年级时,他讲解“比例”知识。我至今仍记得他在课上说,大家目前都没有去过北京天安门,但今天你们只要好好听懂我的课,就可以将北京装进你们的口袋里,天天都可以看。这句现在看来平常不过的话,可对于当时多数时间生活在深山之腹的我们,北京是遥遥不可及的圣地(当时一年级语文课本第三页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和天安门那时已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种草了),能够天天看到,实在是梦幻,比魔术都更能够吸引我们。因此,他的这堂课,我们学得格外起劲,对比例知识有了更深理解,知道可用比例尺,将遥不可及的远方拉到眼跟前。这种知识上的拓展和想象,使得“天涯若比邻”,完全可以媲美当下融入人们生活的互联网之神奇。张老师正是用这种“石破天惊”的方式,略显夸张的语言,将令许多人头蹙的数学讲得趣味横生,让我对数学充满了兴趣。当然,在日常生活中,纯朴的乡民就未必人人都能适应张老师这样的表达方式。

我喜欢上张老师的课,还因为他独特的课程活动设计。南方的冬天,尤其是太阳不能照到的地方,总是阴冷阴冷的,深山的冬天更冷。那时社会经济条件差,衣服不多,穿着简单,单靠衣物御寒显然不够,还要靠小屁孩们自身的“火力”壮。冬季上课对于我们来说,确是一场意志的考验。我高中时还曾跟同学玩笑说,冬天大冷天上课,我有时脚冻得恨不得立马站起来,把那位经常下课拖堂的老师吃掉。可我享受张老师的上课,哪怕是天寒地冻时上课。因为他每次讲完一个知识点后,会布置几道当堂作业,只要你解答正确,就可以走出教室,在室外晒太阳,直到所有同学都把作业完成为止,他才会叫我们回课堂继续上课。

记得有一次课上,张老师布置的当堂作业,许多同学直到下课都还没做好。我比较麻利地完成,张老师自然让我去室外玩,还告诉我,这次作业难,大家做得不会太快,你可以多玩一会。我跑到教室边上的山岗上采摘野草莓吃,有些累了,就躺在山坡上睡着了,竟然错过了下一节课。我挨了任课老师的批评,他也顺带“数落”了张老师。张老师没生气,只是看着我笑。

张老师的教学效果是有目共睹的。每次全镇年级数学统考,我班的平均分基本都在全镇前三名,并且常常与当时全镇教育强村的小学并驾齐驱。我每次数学考试的成绩,从没有输过那家小学同年级的任何学生。张老师高兴,我们也开心。赢过强手,自信满满。

跟张老师学习的同时,我还荣幸地当了他的教学“助理”。一开始,他让我帮他批改作业。每天下午放学前,学习委员将同学作业本收齐后交给他。放学时,他就让我把作业本带回家,晚上批改好后,第二天上学时再给他。那时觉得这活有趣,可以看同学的作业完成情况,对的打红勾,错的打红叉,还要根据对错数量给出分数,然后再写上一个潦草的“阅”字,隐隐约约有小老师的感觉。至今,“阅”字我还能一笔挥就,完全是因下过“童子功”。

每天批改三四十本同学作业,时间上是个负担,我常常要忙到晚十点左右才能睡觉。不过,我从不觉得有什么,这是张老师信任我,我就得做好它。我越来越有经验后,张老师又把每次考试的试卷都交给我来判,他只是先判完我的那份试卷。后来他甚至将考试试卷都交给我来印制。当时只有油印机,试卷需要先刻在钢版纸上,再将刻好的钢版纸贴在油印机上再印刷,所以当我在初中时学到茅盾所写的《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一文时,似曾相识而特别开心。

我们都住在同一个自然村,两家相距也就三百米左右。有的周末时光,张老师还会趁他夫人不在家时,邀请我去他家玩。当然,我也乐意去他家,尤其是秋季果实之时。因为他家有一棵我村当时唯一的桔子树,虽然摘下的桔子,皮是青的,口味都是酸的,但在水果稀罕的年代,这已是奢侈的美味了。我们有时聊聊天,有时陪他去菜园里学做种菜。当时我父母比较宠我,只要我学习,就不要求我像许多同学那样去做农活。我自己也是个四体不勤、游手好闲的懒人,特别不愿做这些农事。可是,每次陪张老师去田间菜地,却是心甘情愿的。每每做完事,他总是要做点拿手好吃的犒劳我。现在想来,张老师不就是在“劳育“上对我言传身教吗?

这些现在不可想象的课外活动,看起来好像和我当时的学习并不相干。可是一想起高考后我估分时能够那么准确(只与真实成绩差了三分),心里颇有满足感,感谢张老师那时给我开的课外“小灶”。不过,几十年后,我年迈好强的母亲与张老师因小事有了点冲突。张老师对我妈说,我教过你儿子。我妈回怼他,虽然你教了我儿子,可我儿子替你改作业,替你省了多少事。我知道后,就安慰我妈说,你儿子没有吃亏,学会了许多同学都没有的本事。

除了教给课本知识,张老师还开阔了我的视野。在信息封闭的时代,在离县城都很远的深山里,张老师让我知道了中国最好的大学是清华、北大和复旦,让我知道了中国最著名的数学家华罗庚、陈景润,让我从小就懂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这些在当时离我很遥远,但它们却让我自小就能够有目标有梦想。

一粒好的种子,只要环境适宜,总会发芽开花结果的。虽然我高中时没能考进中国最好的大学完成本科学业,但我现在仍然受益于曾经最好教育的熏陶。我没有成为像华罗庚那样的大数学家,可是我却有幸接触到许多与华罗庚一样卓越的大科学家、大学者,甚至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些为人类做出贡献的伟大学者是我心中的恒星,照耀着我的人生之路。虽然我最终没有从事我所学的化学,但化学教会我的不仅是求生,还有更重要的求知和信心,让我可以勇敢地直面不确定的未来。

1980年代后期,张老师就弃教从政,出任村长,后任村支书。尽管也做得风生水起,没多久就在村溪河滩上为自己建了一幢新屋,可政绩就远不如他教书显著。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多次跟他说太可惜了,一个好老师太难得了,您影响的是几代人,而一个普通的村官却到处都有,他的影响只不过三五年罢了。我当然理解他的选择,那个年代乡村民办教师的待遇实在太低了,连平常人的生活水准都未必达得到。对于许多人来说,只要有机会,都会想方设法改变现状的。

我上大学后,他偶尔也会请我,并叫上与我自小玩在一起的小堂兄和堂妹去他家吃饭喝酒,我们仨都曾是他教过的好学生。我的堂兄心地善良、天资过人、心高气傲,可惜的是,自幼热衷武术,虽自学成才,但终究不是科班出身,用武之地有限。他还喜欢写毛笔字,也是自学,书法自有精神,但因基本功不扎实,没有研究过字体结构和谋篇布局,总体上,比我略弱一点。他喜欢让张老师来评判我俩书法的优劣,张老师也常判堂兄优胜。我有时据理力争,有时笑而不语,心想请数学老师来判定书法高下,和体育老师来评价数学难易,道理大概是一样的。其实,我心里明白,张老师就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鼓励堂兄。毕竟习武的舞台过窄,堂兄很少有机会听到喝彩声,太需要旁人的认可了。

有次我们仨在他家吃饭,酒饱饭足、海阔天空之后,他曾跟我说,当官好,要想办法当官。我当时突然觉得张老师变得令我陌生了。自此后,我每次回家还会常在村里路口遇到他,每每问候之后,就难有更深的交流,曾让我有梦想的张老师离我远了。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去年清明,我回老家时,又在村口遇见他,我陪他坐了一会,但没有看出他的身体有什么病灶。没有想到,昨天张老师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斯人已逝,教泽长存!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数学启蒙张乃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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