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网随笔 又到桃红桑浓养蚕时

又到桃红桑浓养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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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桃红桑浓养蚕时

老 曹

桃花红梨花白,阡陌葱茏杨柳色。

一年一轮回,春风细雨,山绿水青,又到了孩童们养蚕的季节。

这不,一清早送幼儿园,有位家长递给我一盒蚕,“哎哟,我家的吵死了要养蚕,向人家讨,一下子给得太多了,养不了,没那么多桑叶给它吃呀。来,分点给你,你们宝宝肯定喜欢的。”于是归家时我便带回一盒蚕。

于是每天多了一件事,必须寻桑叶。

在大都市里找桑叶并不是件太轻易事。居家小区的周边我都巡察过,只有四处有桑树。一棵长在单位的围墙里,想摘,不得许。有两棵虽在相邻的小区,但嫩芽长不过人手撸,早已光秃秃。唯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桑树,虽在街区绿坪里,但要使长杆或上树,于是必带工具三天採一回,而后,便分袋包装贮进冰箱里。

每天,外孙和外孙女分别从幼儿园和学校回家,头一件事都是要看蚕。一天看三回,早晨出门看一次,下午回家看一回,晚上睡前再看一次,其余便是外公的事。摘桑叶,喂蚕,扫蚕屎都是我的职责。然而只要孩子有趣,家长就要坚持,一代一代,乐此不疲,家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每次看到小孩子津津有味地看蚕,自然而然就会想起自己有过的经历。

三十年前我也曾替女儿养过蚕。那时候还是在江西,她读小学二年级。每天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到学校,回程顺便就去寻桑叶。南昌市区的桑叶也不好找,往往得去近郊。不过,当时小学的校门口总有拎着蛇皮袋子卖桑叶的乡下人,五毛钱一把,一元钱一大包。我有时候买,有时候採。不论工作怎样忙,孩子正当的要求和兴趣总是要支持,也想让她看完一整个养蚕的过程。尽管平添一件事,但亲子的交流也是乐趣。那时候她也像现在的外孙女一样,放学回来必看蚕。端起蚕盒要看半天,不同的是她还写观察日记,写得很仔细,点点滴滴都落笔。她的认真,我的窃喜,感觉还是挺有意义滴。特别是有一次放学回家她很高兴,说在学校得了表扬,老师把她的日记端在课堂上朗读,同学们都称赞羡慕。她得意,我也喜滋滋,还给了奖励……

由此便穿越,到更早,想起了自己半个多世纪以前亲历的事。

我养蚕,这辈子,为自己养,只有过两回,一回是孩童,只读小学四年级。一回是知青,是上山下乡在江西省生产建设兵团里。

确切地说,那是五十七年前的一九六四年。南昌市胜利区中心小学操场东面的一座三层红楼里,我坐在底楼第三间教室,是靠后门的倒数第二排,同桌有一名女生叫万淑英。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上午上第三节数学课的时候,我时不时低头,右手插进左胸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小小心心掏出一个火柴盒,一会儿打开瞧瞧,一会儿打开瞧瞧,察看是不是又有籽蚕破壳了。只要有破壳,立马就用同桌万淑英现搓的毛边纸捻子轻轻将籽蚕拨进另一个火柴盒。那盒里早放了两片细嫩的桑叶芽,待籽蚕到了桑芽尖上,我会高兴得用脚踢前排同学的座椅,也向隔一条走廊的罗细羊同学打手势,还端起小盒给后排的同学展示,为的就是高兴、得瑟、馋馋别人。——我要让前前后后都知道,我刚刚又添了几条蚕,现在一共有几条,好让大家及时收到我的喜讯,让朋友们同时分享我的快乐和胜利……当时那痴迷的程度,那股高兴激动的心情,真的无法形容,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的疯狂!等到旁边一圈人都看过,我再把装好籽蚕的火柴盒放回抽屉,又将另一个盛着蚕籽的火柴盒重新插回贴身口袋里。——由此,半节课中如是反复了好几回。那一刻心全在蚕上,根本不听课。但每一次操作我又特别谨慎小心:手放桌下,眼却滴溜,时时窥看黑板,刻刻环视教室,既要留心班长记名,又要防备老师批评,更要关注教室窗口走廊上巡视的领导……当然,也有帮我把风的同学,同桌万淑英就好几次用胳膊肘触碰我:“当心,当心,老师朝你这里看了!”“哦,注意,他又瞟了你一眼!”……前排的蔡健狗也侧过头来轻声咳嗽,他嚕过两回嘴,一直含含糊糊提醒我:“当心,当心,老师看见你了!”……

然而,尽管是这样,悲剧还是发生了:

那是在做课堂作业的时候,我摊开书,装模作样在作业本上写了几个字,当瞄得老师一从身旁走过,就又忍不住,立即放下笔又一次将手轻轻插进左胸口袋里……“哇,又出了三条,三条喔!”于是前排的同学转回头,后座的同学立起身,就连走廊对过的罗细羊也跨步伸过脑袋来,立即五六颗脑袋凑成一个圈……

突然,“呼”的一下,我只感到左耳被重重蹭刮了一下,“啪”!一只大手拍在桌上,惊愕中眼见大巴掌盖住火柴盒,瞬即掌变拳,大手紧紧攥捏着,“咔嚓咔嚓”直磨擦。随后手一举,狠狠一挥,“啪!”又一声,火柴盒重重砸到地下,紧接着一只黄色翻毛皮鞋踏上去:“喳——喳——喳”,翻毛皮鞋在旋转,旋转……教室里死一样的静,同学们都紧紧盯着那只鞋,也有惊恐木然地望着我……当那旋转的翻毛皮鞋缩回去,他挺挺身,微微颔首,嘴角浮出轻蔑的笑……此刻的我,紧咬嘴唇侧着头,眼睛也一直瞪着他……大家都不发声音,全部静默注视着……只是那翻毛皮鞋旋转,旋转,转出了我长长的两行热泪……

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呀,120粒蚕籽,是我割爱用一万二千元香烟盒子换来的!

在那个年代,我们小伙伴们的玩具、爱好、收藏,不外乎是玻璃弹珠象棋子,陀螺铁环香烟盒子。当时那香烟盒子可是按品牌市价(参照人民币)定值的。孩子圈里的行情是:“红叶”一百,“飞马”二百,“黄金龙”算三百,“大前门”当五百,“牡丹”抵一千,“中华”值两千,“经济”牌的没人要,一点不值钱……我这120粒蚕籽还是从罗细羊处买来的。前天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版密密麻麻撒在半张练习本上的蚕籽,他在班级里公开叫卖:“一百元一粒,别的不要,只收香烟壳子,而且要七成新的!”因为是独家经营,奇货可居,他特别翘,甚至还挑拣人头卖。我算跟他是好朋友,好说歹说他才用铅笔尖点着数了两遍才留给我这点。等到第二天钱货两清,120粒蚕籽归我,五六瓣嫩桑芽是他送的。我却抖抖霍霍捧出了整整一大叠簇新簇新的香烟盒!……可激动和陶醉只隔了一夜,眨眼间所有的快乐和兴奋都被翻毛皮鞋践踏得粉碎!——尽管我头上还被书本重重地戳了一下,“你还敢瞪眼?”但一点不觉得痛,因为心神全吊在那两只火柴盒子上!……当时那只可恶的翻毛皮鞋呀,怎不叫人愤怒和流泪!

踏灭蚕籽之后,那翻毛皮鞋再背手踱到讲台前,车转身扫一眼全班又回头瞪了我一眼,而后点点头,眼睛瞪大说:“你晓得啵,我是为你好,不为你好我都懒得说!”而后再缓缓拿起粉笔像要写什么却又没写,回身又瞪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指着我,“你还不服气?瞪什么眼,犟什么犟?我今天当着全班同学说,曹建国呀曹建国,你这副死样子将来要是有出息,就来抠我的眼珠去泡茶喝!”……说完,粉笔一摔,依然斜着眼睛看着我,“你听到啵?记住喔,你将来出息了就来找我,抠我的眼珠去泡茶喝!”我不答理,依然紧咬着嘴唇瞪着他……恰好,此时响铃,下课了。

一下课,这先生前脚走出门,后脚同学就来安慰我。万淑英第一个说:“别搭他,他有病。这两日在别的班也骂过好几个人,还叫楼上五年级同学帮他捡鸽子屎,说是煮得吃了会生崽。”罗细羊也过来,“算了算了,别难过,下午上课我再带二十粒蚕籽送给你。”蔡健狗更直接,“哎呀,蚕籽还要等破壳,干脆,等中午放学我回家,趁我哥哥不注意我偷滴子带来送给你,都是现成的,他养了好多蚕!”只有班长汤建林四平八稳对我说:“其实老师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方法有点过头。主要是你自己先有错,不该上课玩东西,还影响了我们全班级!”……当时这一切,我全都没听进,一心只悼念那两只火柴盒……到了下午,上学的时候,罗细羊果然又带来了蚕籽,蔡健狗还真送了我十几条指甲长的幼蚕。正当大家围观的时候,不知出于羡慕还是妒忌,平时手贱的鼻涕鬼(徐升旺)突然挤进头来对着我的蚕盒大呵两口气,还连叫三声:“蚕,蚕,蚕大头,蚕,蚕,蚕爆肚……”说完就憨笑着一溜烟跑了。——这可是恶毒的谶语,小伙伴们都坚信,只要对着蚕儿呵了气,蚕儿就必定就长不大,如果叫了“蚕爆肚”,那蚕儿就一定死……平时这是绝对的禁忌,十有八九要打斗的。而此刻虽然同学都责骂,我却宽容了他,因为心里只记着翻毛皮鞋的那副面容:黑皮肤,大圆眼,红鼻子……还有就是那口宜春普通话留下的狠狠的话……

好在两个月后就放了暑假,暑假后我升五年级。五年级便换了老师,是由一位姓林的印尼华侨教我们数学,他一直教到我们小学毕业。

小学毕业在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运动来得突然,轰轰烈烈,弄得我们只拍了准备升中学的证件照,毕业集体照却没有来得急。接着全国都停课,全部同学都没有按时进入中学。窝在家里两年整。这两年,我经常会与同学结伴到小学校去游玩。游玩中唯有一次迎面撞见了那位着翻毛皮鞋的老师,贸然邂逅,惊愕相对,一刹那间他眼里全是恐惧,竟让到边上侧身躲着我,而我却别转头去,让他从身旁匆匆地走过……

再后来,上山下乡,一九六八年我去了共大,一年后又到了兵团。在那广阔天地中,在那蹉跎岁月里,我只养过一回蚕,而且不主动,是别人邀我的。印象中,说到养蚕的收获,我全部的记忆只有小学课本上学到的那首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宋·张俞)。如果说还有收益,那便是翻毛皮鞋先生留给我深深的记忆和激励……

我的第二次养蚕,是在一九七零年。

那已经到了江西省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的十一连务农。当时我与三位同学(杨辉,赵裕华,吴友雄)同居一室,住在连队的马厩旁边,隔壁是农工时陪周与他的母亲。时陪周比我小一岁,从小丧父,与病弱的老母相依为命。他,小个,少言语,体敦实,很有力。我们同处一个排一个班,天天劳动在一起。他很热情,也诚实,经常帮助我,先后教会了我很多农活。到兵团仅仅两个月,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回我俩耕田路过一片山垅,突然见到一溜矮矮的桑树,他心血来潮问我:“哇,这么多桑叶呀,我们养蚕啵?”“哪有蚕?”“这不要你管,我有办法的。”我告诉他我以前养过蚕,很伤心。他说:“是吗,那我们更要养回蚕,开开心心,蛮好玩的,还有蚕蛹吃。”“啥,蚕蛹可以吃?”“当然可以吃。你吃过啵?”“没吃过。” “嘻嘻,我就知道你没吃过。蚕蛹可以当菜,还可以当零食,好,我们就养一回吧,这回多养点,让你尝尝鲜!”

就这样我们开始养蚕了。

养蚕,其实很是增加了他老母亲的负担。我俩只管採桑叶,每天採两回,每回用衣服包,一人抱回一大包。其他的都由他母亲做,所有都是老人的事。他家屋内摊开两个大大的篾晒箩,平平铺上厚厚的桑叶,撒开蚕,我们出工前看一眼,中午回,哇,好快哦,桑叶全都剩了梗,于是放下饭碗又得去採桑叶。待到傍晚收工,必定也要带桑叶,否则蚕就要打饿肚。虽说我也曾经养过蚕,但养少和养多,完全两回事。先前养那一小盒,只是儿戏,玩玩的。今天养得多,成千上万条,这才真真体会到养蚕很辛苦。不仅累,而且烦。蚕儿24小时都要吃,不仅吃得多,先前一天抱四包,后来一天挑两担,要不断有人喂,时常要人翻……大的要区分,死的要挑拣。桑叶不能湿,湿的会泻肚……还要防鼠,防光晒,光扫蚕屎,一夜就有半簸箕!

不过看着蚕儿天天长,日日大,慢慢吐丝结着茧,确实也有趣,也蛮开心的。尤其人静时候,看着碧绿的桑叶,白白的长蚕,摸上去软软的。听着蚕儿吃桑叶,“唦唦唦”,“唦唦唦”,很清脆,很匀称,很和谐,很齐音,真的很好听。——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和快乐,确实很享受!

但是有一天,一清早就听到时陪周哇啦哇啦在与母亲吵,我赶过去时只见他又骂又跳,还拿根棍子到处敲,原来是发现了老鼠偷吃蚕……直到出工的时候他还骂骂咧咧,骂老鼠的祖宗八代,怪母亲没有遮盖好……从那以后,那老人就特别小心,晚上睡觉,要将两个晒箩悬顶起,一个放柜顶,一个放灶上,晒箩上再盖篾折子,篾折子上又覆棕蓑衣和木锅盖,最后还压砍柴刀。一是为避鼠,二是为镇邪(说是这样蚕儿就不生病)。她母亲一夜要起好几回,添叶,翻蚕,查看,再遮盖……我夜半起床小解,好几回听到那老人的咳嗽……这样的养蚕呐,真的苦了那位老太太!

等到蚕儿吐丝结茧的时候,我俩从牛栏里抱来好几捆干稻草。时陪周用柴刀将稻草砍成两段,我把砍成小段的稻草分小股捆扎好。又把一束束小稻草分叉甩开,使它变成一个个伞形,而后再把草伞分别放置到案前、桌面、柜子上,最后分别撒上蚕……

第二天,看着蚕儿在草伞上吐丝,总觉得奇怪,蚕儿吃桑叶拉黑屎,怎么能吐洁白的丝?而且裹身体的茧子还那么巧,大大小小刚刚好,还那么光滑那么圆?真神秘也好奇,确实觉得蛮好玩……看着看着,突然就起了念:蚕儿结茧,形状能不能改变,是否让它不成圆?试试看!——于是就想到自己有把破油纸扇……立马到隔壁,取来去年夏天捡来的破纸扇,三下两下扯尽碎油纸,徒剩下光秃秃的细竹骨,顺手抓了十几条大蚕,一条条分别间隔嵌入竹条的扇骨中。为防鼠,又将扇柄竖起插入空瓶中,就近放到自己床头的木箱上……

就这样,一夜到天亮,起床时查看,蚕儿并没有吐丝,而且很多换了位,它们在扇骨上不停地缓缓爬动,明显很痛苦很疲惫,像是总在找,但始终又找不到能支撑架丝造茧的支点……到中午收工时我又看,还是稀稀拉拉的,只有很少两条吐了一点丝。于是我将扇骨放平,又抓来好几条蚕搁上去……岂料等到傍晚再进屋的时候,哇,眼前一亮,好惊喜!——面前突兀竖起一扇洁白鲜亮晶莹剔透的屏!握在手上亮闪闪轻盈盈,稍一摇动就凉风习习……呵呵,好一把簇新的蚕丝扇啊,真是天造的工艺!突然我发现扇子上干干净净竟然没有一条蚕,蛹也没有。四下找,柜子上箱子上一点都没有,地下也没有。怎么会呢?扇子上挂不住,肯定会掉下来,难道是蚂蚁拖啦?鸡啄啦?老鼠吃啦?不存一星半点,一丝痕迹都没有。蚕啊,真的是奉献彻底。然而并不在意蚕,满心只是欣赏扇。——我跑到到隔壁,把扇拿给时陪周看,他握住扇柄不停地搓,不停地摇,摇摇扇扇,扇扇摇摇,不停地翻看,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只是笑,不出声。他又把子递给母亲,老人家接过扇,握在手上也不停地抚摸,还举起对着屋外的阳光照,而后对着脸上扇了扇,过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蛮好,蛮好,小曹哇,你好聪明啰!”接着就是连连的咳嗽……

三天之后,所有的蚕儿都结完了茧,凑在一起有大大一簸箕。我问:“这么多茧儿怎么办?”时陪周说:“剪开,倒出蚕蛹来做菜吃。”他母亲说:“这个你莫管,我还要捞些丝,想绞几根丝绳。”

又过了两天,中午时陪周告诉我,“下午收工你别到食堂去,就到我家吃晚饭。”

恰那天大风雨,下午收工的时我和时陪周都淋得透湿。回到寝室我随便擦了擦,刚换上干衣时陪周就在门口大声咳嗽,我抬头,他招手,心照不宣我跟着他走进家门。他老母已守在灶头,见到我立时端上一大碗姜汤,催我趁热喝。而后我俩落座,时陪周盛饭,他老母端菜。一盘青菜,一碗蛋汤,最后上来一大钵大蒜辣椒炒蚕蛹。

起先,看着那一只只黑黑的蚕蛹,自然就想到密密麻麻的小蚕籽,又想到长长的条蚕,想到毛茸茸的飞蛾,实在不敢吃。只望着时陪周一口接一口,数只蚕蛹同时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他大口扒饭大调羹吃蛹,不时还朝我诡诘地眨小眼,是在故意勾引我。他母亲则一直在我身边说:“冇吃过不要紧,头一回你尝尝看,吃了就还想吃,蛮好吃的。”出于礼貌,也经不住动员,我终于先含一口饭,拿起筷子拣粒蛹……起先只是一点点,后来一调羹,再后来就半碗蚕蛹半碗饭……时陪周的老母亲没有盛饭,她就干坐在我俩面前,一直看我们狼吞虎咽,脸却是笑眯眯的。

那顿饭我吃得很饱,下雨也没地方去,晚上早早躺在床上,一点睡不着。手里不停抚弄着蚕丝扇,嘴里打着蒜香的嗝,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味……只在那一刻,我感到生活很美满又觉得蚕儿特很可怜:从籽到蚕到茧到飞蛾,短短的一生,抽丝剥茧,蛹儿当菜,蚕屎还煮药,(儿时我还看过邻人生吞活蚕,说是照偏方治喉瘤),蚕儿就这么样的献身,别人都有所取,唯它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星半点东西……

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养过蚕,一是大了没兴趣,二是总记着小时候的事,再说养蚕也很辛苦。但多少年里,我都忘不了养蚕,忘不了翻毛皮鞋,忘不了那顿饭,也忘不了那个雨夜少有过的感慨……后来做了教师,便多读了一点书,也读到古人写蚕的诗,特别是有过这般经历后,我相信很少有人会比我更能理解蚕,也难有读唐诗李商隐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体会会比我更深的。

其实啊,在兵团我并没有吃太多的苦,拢共只在农业连队待了八个月,一九七零年的秋天便调去了营部。离开之时我将那把蚕丝扇送给了时陪周作纪念。后来一九七三年冬我又被推荐去读书,当得知时陪周也招工录取到安源煤矿当矿工时(因为他死了老母,成了孤儿,又家徒四壁是领导照顾),我就急急赶往连队去寻他,却不料他已先我一天离开了兵团。据说他走的那天,唯一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特地从十里外赶来送行。但送行时只带来一挂鞭炮……鞭炮响过,所有人都看见,只有他是独自扛个背包徒步前往火车站集中报到的……至此,我俩就快五十年没有再见面。

二零一八年知青大聚会,我曾重返兵团,并特地到老连队兜了一大圈,除了一幢废弃的老粮库还在,其他全没了旧日的痕迹,由此,所有的景致只能在心里。

一年一度,桃花依然红桑树照样绿,只要一见到桑就想到蚕,就自然而然会联想,想起胜中小的往事,想起鄱阳湖畔的时陪周……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突然见到一幅油画,是画家罗中立创作的《父亲》,当时深受震撼,久久不眠,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后来又在杂志的封面上再见到这位画家画的《春蚕》,那真是入骨写真的一位养蚕的母亲!我果断掏钱购买并收藏了那本杂志。回来一直看着,久久体味,这不就是时陪周的母亲么?——一个农家老女人,小小个,银白头,一双手比锉刀还要粗……可叹,她仅仅活了六十岁!听说,她老人家离世的时候儿子时陪周曾向上级申请补助四十元,结果连队没有钱,没又批,于是只能照顾他招了工……

今天再次看到这幅《春蚕》(也有命题叫“母亲”)的由画,很自然就想到了几首写蚕的古诗,有的清丽,有的沉重。如:“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紫绮为上襦。”(汉乐府·《陌上桑》)这是闲情逸致下写年轻美貌蚕女的,可以消遣亦可休闲。我猜想,时陪周的老母年轻时也定是小巧玲珑然手脚灵活五官清秀的,只是岁月改变了她太多太多……而咏蚕的古诗更多的是写蚕农辛苦和生存愤怨的。譬如:“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宋· 范成大·《村景即事》),这写的就是蚕农的繁忙与辛苦。而“辛勤得茧不盈框,灯下缫丝恨更长。著处不知来处苦,但贪衣上绣鸳鸯。”(唐·蒋贻恭·《咏蚕》),这才是真切反映桑农付出多获取少直到剥茧抽丝时都一直在抱怨,只恨丝太短,其与富贵人一味追求奢华只想锦衣添鸳鸯而不恤蚕人之苦的现状表现出巨大的反差,这也是我对养蚕人真正的感觉……我想,在农场,我只参与养了那一季蚕,亲见了时陪周的母亲那份碌碌的艰辛,也曾设想,假如她们要以蚕为生,那一定更加苦不堪言了……

所以,实在因为感触太深,我才不愿意养蚕。但生活并不都能随心所愿,很多时候还得违心。譬如晚辈需要,尽管不愿,但她是正当需要,无他,又必须作出牺牲,这恐怕也算是一种宿命。

老实说,我养蚕虽少,但对蚕事确实清楚也感触深深。儿时翻毛皮鞋的先生那句话多少年来也确确实实触动和激励过我,零零碎碎我也收益多多……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也随着阅历的加多,特别是过了花甲之后,每每想起儿时里养蚕,想起那位先生,想起他的话,我还真的没有恨,反倒生出了感恩……前两年与发小同学聊天,在微群里我还打听那先生,有人说他早作了古,当时我还真的怀念唏嘘……先生毕竟是先生,尤其后来我自己也做了先生,就更能理解一个人的心情。当年他环境、工作、生活、家庭,都有那么多的不顺,怎能有好心情?——他性急,心直,人还是很好的。当然,在我的执教生涯中也不免会在课堂上收缴东西,但我从不毁坏,全部都是当面放进讲台里。待到下课,我离开,那东西自然也就归了位。只一回特殊,有个调皮的女生,她竟把宠物带到了学校,我收缴后放到办公室,她每下一节课便要偷偷来侦察,生怕我虐待了她的宝贝。但一整天下来她竟然感动得流了泪……

后来是她的家长告诉我,她在家里说:“阿拉老师真好,没想到德格先生嘎有爱心,伊把我嗝宠物照顾得蛮好,还特特为为到食堂里去弄恰(吃)咯,上半日弄了小白菜,哦半日讨了胡萝卜……我想,等到我毕业,我定管要把嘚只小白兔送给先生作纪念……”

后来她毕业,真要送我小白兔,我当然没有收,倒反送了一把题字的折扇给她,记得还题了首打油诗:“扇紧扇有松,时握在手中。若有懈怠意,有负赠扇翁。”……一晃,时间过得很快,那学生毕业已经十多年了。当时我就想,如果不能理解学生,那就很难看到亮丽的春天……如今,我也退休整八年了,但一想起过往还是快乐温馨多于失落与烦闷……

今天,我就静静地观赏着孩子,看她俩凝神入迷地看蚕,看两双小手细致地摆桑叶,我对大宝说:“你也该向妈妈学习,当年她天天写观察日记。”大宝回答我:“我知道的,全部都拍了照片记着呢,等到蚕结茧我会写篇作文的。”——哦,同样的看蚕,同样是观察,三十年中有不一样的表达。这,也许就是时代发展的差别……此时,她们看蚕,我看她们,突然就生出个感觉,这些年,一路走来,我自己,好像就是一条蚕……

进而又感悟,其实啊,当今社会,大都市就是一片片桑海,而在每一片桑海里又不知漂浮着多少蚕……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四日写于上海

注: 1, 此文曾于三年前起草,当时只写了个开头,因故搁置没有写下去。近日见景生情再一气呵成续完全文,也算解了一个心结,常舒一口气。

2, 文中图片,除发小同学的照片是由本人提供外(在此深表感谢),其余均源自网络,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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